近年来,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引起了全球的关注,他的另类个性和超常的创造力、他早年的成长环境以及让他苦于社交障碍的阿斯伯格综合征,都可以成为我们反思教育、心理健康乃至反思人生和未来的新视角。
一、拓展人性边界的“另类”
科学心理学更加关注普遍的人性以及绝大多数人的共有行为规律。对科学家而言,小概率事件基本不会发生,无法推广到普遍规律的人生故事不值得引起关注。因此,在科学心理学的视野中,通过现代技术来改变世界的马斯克似乎并不值得关注,因为他只是个案,但这位不断改变人类与世界互动方式的“狂人”却正是心理传记学积极关注的对象。
与科学心理学不同,心理传记学从展现人性张力的“悬疑性问题”出发,它不需要被试匿名,不钟情于统计学中的大多数,不致力于去发现那些适用于大多数人的普遍心理学规律。相反,它旨在探究那些与众不同的独特案例,因为这些另类个体与绝大多数普通人一起构成了人类的整体。
这些另类个体虽然在正态曲线中很不起眼,但却站在人性各个维度的边缘:最快、最强、最善、最恶、最聪明、最愚蠢……缺乏对这些人的关注,心理学将无法探究整体的、真实的人性。科学心理学与心理传记学以互补的方式来探究人类的心理世界。
如果在几十年前有人告诉你,想依靠私人力量发射卫星,让火箭变得可回收,让电力成为汽车的主要动力……你基本上可以断定他是个疯子。但是今天,这些疯狂的想法当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实现,另外一些想法尽管听起来依然疯狂,却也越来越具备实现的可能。
正如不久前还有人信誓旦旦地预言:“每一样可以发明的东西都已经被发明出来了”,“汽车永远不会变得像自行车那样司空见惯”,“电话毛病太多,不值得被认真当作一种通信息手段”[2]……如今看来,当初发出这些预言的人是何等不可思议,但我们今天似乎还在犯同样的错误。
埃隆·马斯克传
[美]沃尔特·艾萨克森
中信出版集团2023
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愚蠢史,而总有一些另类个体在引领人类一路狂奔。
传记作家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跟访传主马斯克两年,并采访了大量与其密切相关的人物,在大量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撰写了《埃隆·马斯克传》,通过对其95个生命时段的描写来展示这个另类、不可理喻、疯狂甚至病态的灵魂——他屡屡突破常规,时常将自己置于“不可能实现”的压力之下而又绝处逢生,最终他引领世界提前进入了电动车时代、私人太空探索时代和人工智能时代。一个普通人如何凭借独特个性、专业知识和时代潮流成就自己?
这本传记将为我们思考这一问题提供新的视角,同时它也再次印证了一点:是人类那么多荒唐的执念和偏见阻碍了我们的创新。
“愚蠢!”——马斯克的这句口头禅,正好为我们反思并消除阻碍人类创新的力量提供了契机。他常说:“如果常规思维无法完成一项任务,那么就有必要使用非常规的思维手段。”[3]也正是在这种思维模式的影响下,他改变了美国航空航天事业的走向、改变了汽车行业的游戏规则、极大地改变了工厂生产和管理模式……
自人类有史以来,正是这些另类、疯狂甚至病态的人们在不断扩展着人性的边界,为人类重新审视自己并改变对宇宙的看法提供了新的视角。
二、原生家庭的影响是否终其一生?
不完美的原生家庭常被作为人生不如意的“背锅侠”,人们似乎需要终其一生来疗愈早年的创伤。按照这样的标准,马斯克可能最有资格“摆烂”和自暴自弃。
马斯克从小生活在南非,生活在痛苦之中。父母花在他身上的精力似乎很少,以至于当幼年的马斯克大哭的时候,他的妈妈打算让他哭到睡着为止。
后来,他又因早一年上学而被认为智力发育迟缓。在学校里,小马斯克非常孤独,但他不知道怎么交朋友。老师对他的评价也没显示出他有任何过人之处,他似乎是一个满是“问题”的孩子:“他研究问题的速度极慢”,“他干得有头有尾的事情凤毛麟角”……
8岁那年父母离婚后,跟随母亲生活的马斯克很少得到她的关注,因为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作上。10岁开始,马斯克选择与父亲一起生活,然而父亲留给他的却是永久的情感创伤。在遭受校园欺凌后,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是狠狠的训斥和对其人生价值的否定。
早年的创伤经历对马斯克的伤害是持久的,但这似乎并没有对他极强的创造性造成什么负面影响。这不由得让我们重新审视和心理健康、早期教育相关的诸多问题:心理健康的标准是否正在扼杀许多人的个性和创造的天性?过度保护是否正在剥夺孩子们的自然成长空间?或许近乎残酷的成长空间更有利于激发孩子适应未来不确定性的心理品质?
三、“疯狂”可否疗愈?
对于所有曾被我冒犯的人,我只想对你们说,我重新发明了电动车,我要用火箭飞船把人类送上火星。可我要是个冷静、随和的普通人,你们觉得我还能做到这些吗?——埃隆·马斯克[4]
马斯克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因此他似乎缺乏同情心,不善于察言观色,难以理解别人的言外之意,也不大会考虑自己的话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当他专注于某些事情时,可以完全无视周围发生了什么——这为其与他人交往带来困难,但也让他能够全身心地思考自己所关注的问题。
这些症状使得他很难成为一个好父亲和好丈夫,因为他的行为会让周围的人受不了。按照主流的健康标准,他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家人也曾带他去看过心理治疗师,但三次咨询之后,马斯克拒绝继续治疗。在身边人的眼中,马斯克就是个“浑蛋”,是个有“问题”的人,他需要改变和疗愈。
但如果他接受治疗,我们能把他疗愈成什么样的人?通过各种药物和心理疗法,最终让他变得对人谦和、富有同情心、更加关注别人的情感?他或许会因此成为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但那样一来他的专注力势必下降,固执己见的个性也将荡然无存,他又怎么可能保持那么强的创造力和执行力呢?成功的疗愈,或许最终将以其拒绝或推迟Space X、特斯拉、脑机接口等重大科技创新为代价。
有一种观点认为,天才和疯子具有很多共性,甚至有学者提出“这些富有创造力的人在与心魔搏斗的时候仍然保持极高的生产力……富有创造力的伟大作品诞生于饱受精神错乱折磨的头脑之中”[5]。
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也认为:“在人类历史上的某些时候,疯子、能见到幻象的人、预言者、神经官能症患者和精神错乱者,曾经起过重大的作用,而且不仅仅是在偶然的机会使他们生而为王的时候。”[6]天才和疯子,从统计的角度来讲,二者都属于超出常模的另类个体,都介于正态分布的边缘。
2023年4月,“星舰”在发射过程中爆炸。《埃隆·马斯克传》对这件事的理解发人深思:“星舰的爆炸其实也象征着马斯克这个人,这是对于他强迫症的一种恰如其分的隐喻——好高骛远、行事冲动、疯狂冒险、成就惊人,但与此同时,他也会炸掉周遭的一切,留下残骸的灰烬,面对此情此景,他却能放声狂笑。”[7]
的确,以这样一个融高创造性和各种缺点于一身的矛盾个体来理解马斯克,恰如其分。这正如人们对曹操的评价,“功魁罪首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矛盾的两极永远辩证统一。朋友们曾建议马斯克学会克制冲动和急躁,他自己也打算让推特(后更名为X)增加一个控制冲动发文的延迟按钮。
但问题在于,在他通过延迟按钮避免了各种推文带来的风波,消除了他的怒发冲冠的同时,这种冲动个性带来的令所有人为之欢呼的创造也将消解于冷静之中。我们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从物种进化的角度来讲,多样性更有利于物种适应多样化的环境和不确定的未来,而心理治疗往往是以拒绝多样性为代价的。像马斯克这样的另类个体在为人类开辟了无限的新的可能的同时,也将人类的许多黑暗面放大。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能从中看到积极的力量:马斯克虽然经历了可怕的童年,但成年后的他却在尽力去和解与宽恕。或许,这也是我们对这些另类个体应有的态度。
参考资料:
[1] 艾萨克森. 埃隆·马斯克传[M]. 孙思远, 刘家琦, 译. 北京: 中信出版集团, 2023: 题词页.
[2] 芬斯特. 人类的愚蠢历史[M]. 吴念, 王承军, 译. 重庆: 重庆出版社, 2005: 19-20.
[3] 同[1], 第267页。
[4] 同上, 题词页。
[5] 科特勒. 十个天才的精神病史: 关于疯癫、创造和抗争的人生故事[M]. 邱文平, 邵妍, 闫莉, 译.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11: 前言.
[6] 阿考斯, 朗契尼克. 病夫治国[M]. 郭宏安, 译. 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 前言.
[7] 同[1], 第586页。